回到碼頭
從潮州搭普悠瑪號到台南的路上，想一個問題：我是何時離開鄉村、何時離開美君的？
答案是：成大畢業那一年，二十二歲的時候。
昨晚到成大，就是回到我「離開」時那個啟程的人生「碼頭」了。
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，一個人的氣質和性格定型的階段，我都在台南度過——台南市中（後來的大成國中）、台南女中、成功大學，我是一個台南人。
而美君的記憶，也在這個時期最深刻：我每天搭客運到台南讀書，她住在茄萣，為了我的學費，謙卑又努力維持尊嚴地到鄰居那兒借錢；她和漁村婦女坐在水泥地上日日夜夜編織漁網，手指起繭；她養豬，涉入溪水採割牧草...
二十二歲離開她到台北工作，她一定送過我，也許是台南客運站。我有沒有回頭看她一眼？
二十三歲出國留學，她也送過我，在當年離別像淚眼訣別一樣的松山機場，我有沒有回頭看她一眼？
昨晚來了很多兩代同行共讀的讀者，父子、母女、祖孫，全家出動來聽一個作家的分享，真是幸福。
昨晚也有很多很多的成大學生和老師，我彷彿看見昨天的自己，就在時光明滅的轉角處，異常感動。
簽書簽了一個半小時。結束後一個女生留下來獨自等我。
她說：「老師，踏入社會可以追求理想還是一定要為了填補肚子而工作？」
我說，「世界上最美好的事，是你可以填飽肚子的工作剛好也是你最愛做的事。」
她說，「如果那個做不到，填飽肚子重要嗎？」
我說，「如果經濟的壓力確實很大，很艱難，填飽肚子當然優先。」
這時她說，「老師，是不是人生就只有填飽肚子跟死的選擇？」
年輕人，你讓我憂慮了。
不是的，不是只有這樣的選擇。你的路很寬很闊，如果你不自己把它想窄。昨晚匆匆，無法幫助你。但是，你的眼神令我不安。請你去找你信任的老師，好好談談你的懷疑和困惑。啟程的碼頭，往海闊天空去，首先你的心要晴朗起來。
蘇校長送了我一個照片的collage: 我二十歲、六十歲在成大校園同一個地點騎車的影像、大榕樹、外文系的畢業證書....
一只不常打開的抽屜被打開了，青春的記憶讓人心緒潮湧.....
很多讀者特地從遠處趕來，從瑞士、從德國、上海、香港、台北、台中、嘉義、高雄、屏東.....
知道嗎？我完全感受你對作者的寵愛、對文字的忠誠。寫作時孤獨，但是走出書房感受讀者的「濃度」，好像吃熱烤吐司抹奶油加巧克力醬。謝謝你。
>>天長地久 龍應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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